文｜谢有顺

朋友从防城港来，带来了他珍藏的六堡茶，三鹤07123八角饼，放了近二十年的陈茶了。用鼎湖山泉泡出来，浓醇甘润，还带一点木香。朋友说，真正的老茶是不用炭烤的，炭烤茶喝了上火。炭烤的观念是近年的新方法，只有自然发酵的茶才温润耐泡。六堡茶并不产自防城港，但朋友是梧州苍梧县六堡镇人，在防城港工作，喜欢茶，只要来广州，总要找我喝几道茶，说半天闲话。他说六堡茶的槟榔香是烟香味，我说更像是参香味，后来我们达成默契，所谓的陈年味，其实就是老木香。

我喜欢走茶山，了解各地做茶的方式。多数地方的茶叶杀青，都用热锅炒制，也有用槽式、滚筒式的，我在六堡镇却看过更古老的杀青方式。茶农用开水将刚采下的茶芽烫几分钟，捞出，用手搓或用脚踩，待茶叶卷缩后，再用火焙干。还有蒸青工艺。一般的茶，如果用蒸青，水分太多，涩味就重，但六堡茶杀青后还要揉捻、堆闷，涩味就不那么明显了。其实陆羽时代的茶叶加工，就说“晴，采之，蒸之、捣之、拍之、焙之、穿之、封之，茶之干矣”，那时很少喝绿茶那种鲜叶茶，也很少有像红茶那样的全发酵茶，而多是蒸青、捣烂（揉捻）、压制成饼后烘干。用竹篾穿孔悬挂起来，是为了储存方便，放上几年，发酵变化之后，滋味会悠长。

普洱茶、六堡茶都是这个类型的茶。

蒸青的茶，最不伤胃。六堡茶近年风行，和它能涵养胃气、调理肠胃的作用大有关系，毕竟多数中国人相信“寒凉伤元”，而六堡茶味甘性平，听说还能消脂、降血糖、防护酒精引起肝损伤，至少我的广西朋友们，几乎都改喝这茶了。

我还在六堡镇喝过茶粥。

古人烹茶，经常会加入芝麻、瓜仁、盐巴等佐料，让茶香与美食相结合，也称茶膳。茶膳中有茶菜、茶点、茶汤。淮扬菜中的“龙井虾仁”，就是我极爱的茶菜之一；日本料理中有很多用抹茶制作的糕点；我印象深的，还有云南基诺族人吃的凉拌茶，他们把鲜茶叶揉碎了放到茶罐里，加上黄果叶、大蒜、辣椒、盐巴等，冲入山泉水搅拌，茶香中杂着辛辣之味，一般人未必喜欢。

六堡镇的瑶族人家，来了客人，他们先用茶油将茶叶炒香，加水煮成油茶水后，再加入花生、黄豆、葱花、香菜，端上来时就像是一碗粥，可以解渴，也可充饥。那时我就想，古人讲“吃茶”，很可能就是一句双关语。古语的吴越方言，“粥”和“茶”的读音是一样的，早前也有“吴人采茶煮之，曰茗粥”的记载。我读过陆羽的《茶经》，里面有“而交广最重，客来先设，乃加以香芼辈”句，其时的苍梧地区属于吴，“交广”即指古苍梧地区。

六堡镇离广州并不远，朋友诚邀，再到他老家吃茶粥去。我说，现在我最想吃的，反而是防城港的海鲜粥呢。

“而今何事最相宜，宜醉宜游宜睡。”食欲既然被勾起来了，那就走吧。坐上火车，防城港，我又来了。

防城港市地处广西南部，以海岸线看，是在中国的最西南，背山面海。这个边陲明珠，海鲜尤为丰富。有报道说，8月16日休渔期结束，我看过那千船出海的照片，极为壮观。码头上，这些天捕鱼的大船陆续回来了，船上全是生猛海鲜，感觉远方的大海都被渔民们搬回来了。

我们到防城港的时候，是午饭时间。先去企沙海港市场。鼎沸的人声中杂着腥味、咸味，一片烟火气，又像电影画面。想吃什么，就买什么，买完到附近的海鲜大排档加工。生蚝3元，扇贝1元，鲍鱼6元一只，皮皮虾15元一斤，蟹螺也便宜，当然没有忘记让店家煮一锅热腾腾的海鲜粥。

坐在大排档的遮阳棚下，远处是深蓝的海，上面泊着许多正蓝的渔船，一眼望去，又是蔚蓝的天空，这抹只属于防城港的蓝，我是再也忘不掉了。

而后去白浪滩，浪花是白色的，沙粒却泛着黑，赤脚踩在沙滩上，看一排排欢乐的白浪滚滚而来，漫过脚背，在小腿上抚摸，有一种梦幻感。追逐完白浪，再去涂海艺术村时，已是傍晚，那些建在海边的矮房子，推窗即可看见石板路，还有肆意生长的榕树，夕阳打在房子石头外墙上，那颜色就是阳光的模样。太阳落下去前，海面上全是金色的碎片，“莫道桑榆晚，为霞尚满天”，霞光射向天空，又反射回海面，真可谓是光芒万丈。

我印象中的防城港，是蓝色的、白色的，也是红色的。

接着去簕山古渔村。这里有最美的滩涂，奇特的礁石，还有岗楼、古堡，树林清幽，村民友善。绕村走半小时，神清气爽。晚饭就在渔村的大排档吃，主要是吃蟹，防城港的海蟹品种实在太多了，蟹壳在我们面前堆成了小山。

饭后，我们沿着码头走，海风吹过来，清新而湿润，有海藻的气息。同行的朋友，有人迎着海风唱起了歌，那个年轻的朋友，反复唱那一句，“没关系你也不用给我机会，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”，是呀，他才二十多岁，所有的随性、率性，顶多只是浪费，却不能说虚度。而我们几个，人到中年，吃个饭，都老念叨着体重和血压，好像这个年龄的人，每做一个决定，都是咬紧牙关的。

终于走累了，在一个路边冷饮店坐下来，朋友向主人要了壶开水，开始泡茶。这次他带的是另一款六堡茶，20世纪80年代的老龙珠。投茶量明显大了，茶汤呈透亮的酱油色，但并不苦，入口绵滑，有药香。朋友也哼起了歌，边给我们斟茶，边说，大家都吃太饱了，多喝点，这茶消食解腻。

（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、评论家）